第4章 少女 试读章节

陆行舟足足睡了两日，终于有了点精神。

容烁搬来一张凳子坐在他床前。陆行舟盯着床顶想了半晌，几欲张口，最终还是选择了从头开始解释。

“你知道龙渊从何而来么？”他问。

容烁点头。

天上地下两条河，长途河洗刷亡魂记忆，地河则承载并净化亡魂脱去的执念。

先古时期，白虎与青龙争斗，混乱中不知哪一方撕开了地河，大量的怨气涌出。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以二者同归于尽终结，人族首领帝妡用青龙的尸骨填了裂口——龙渊也因而得名。但这并非长久之计，帝妡过后三千年，人间战乱，地河中翻腾的怨气冲破了龙骨的阻塞，涌入地上。

“地河第二次破损，人间积满怨气，众生的执念亦无处可去，以至酿成许多灾祸。于是众仙举全力在龙渊上落成封印，补上了地河，还人间清平——这些都应该是你在家里学过的。”

陆行舟咳了几声，擦去嘴角的血沫，接着道：“只要地上还有生灵存在，就有源源不断的执念流入地河。过去数百年，人间频繁的战乱使无数人死于非命，地河承载了过多的怨气而暴涨，众仙留下的力量也非无穷无尽，龙渊封印不知还能撑到何时，各家族纷纷开始寻求替代之法，但并没有什么成果。

“百年前，魔头择渊妄想吸取地河里所有的执念化为己用，虽然他失败了，但启发了容家，因为‘魔’有一个特性，只要除掉作为主体的那个魂魄，它身上所带的全部执念都会消失……所以你的家族想要利用‘魔’来吸收世间过剩的执念，再将‘魔’消灭，以此减轻地河的负担。”

容烁垂眼，缓声道：“但他们最后却被‘魔’所杀。”

陆行舟一时凝噎。他有点担忧地望着容烁，生怕这小子一个不注意就又要寻死。

“我没事，陆叔。”容烁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什么起伏，“在你休息的那两天里，我一直在想，但是想不通，所以干脆就不想了。”

容烁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捏紧了：“我是个……一无所知的废物，连自己家的事，都要等别人来告诉我。”

“陆叔，你说的对，我算个狗屁的引渡人，我还远远不够格。”容烁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，抬起头与陆行舟对视，“我跟你去颍河，等我了解得足够多……等我有了足够的力量，我再做决定。”

陆行舟仔细瞧了瞧他的神情，确认他这番话确实是发自肺腑后，方才叹道：“那便好。”

他勉强起身，伸长了手摸过来一个小瓷瓶：“不过，此地之事还未了结，我们还须等上几日再走。”

又过了几日，陆行舟已恢复大半。

这日清晨，他带着容烁再次前往之前被屠的村子。

容烁远远地就望见村子里一片白，田垄上落了一路的纸钱。原本死寂的小村多了一群头戴白布的人，他们大多面带愁容，站在屋外低低地交谈着，时不时往陆行舟和容烁这边瞟一眼。

“这些都是村民们住在外地的亲戚，接到官府通知，来吊丧和处理后事的。”陆行舟压低声音对容烁解释道。

容烁走了没几步，就听见左手边的一间草屋里传来阵阵哭声。他被这氛围所感染，心头不免得染上一层悲意。

他们来到村后的坟地上，这里已经多了两排崭新的坟堆，里头是曾经住在村子里的所有村民。

之前不见的那只土狗此时正坐在一座坟墓前，神色哀伤地看着墓碑。

容烁鼻头一酸，他蹲下身，认出墓碑上的名字：“何素”，是个女孩，只有十五岁，本是美好的年纪，如今却只能躺在冰冷的棺木里。

他在这些坟前一一拜了，拜到最后因为跪了太多次，身形已有些不稳。陆行舟站在一旁，只是看着他，并不上前帮忙。

容烁拜完了，怔怔地望眼前的墓碑：“为什么要杀无辜的人？……她的目标应该是容家吧？”

“因为自己受了苦，就要让别人也受和自己一样的苦，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，人心总是不变的。”

陆行舟一手举着那瓷瓶，拔开了塞子。一股黑烟从中冲出，落到地上变回了之前袭击他们二人的那只惨死鬼。

惨死鬼不再像先前那样逮着活人就扑过去，它用身上胡乱分布的眼球望了望排列整齐的坟堆，流了会血泪，兀自消散了。

“死于非命之人最不愿意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实，让他们看见自己的尸体都已入棺封土，才能打消执念，到天上去渡河。”陆行舟道。

容烁领会。走前他回头看了一眼，那只土狗仍旧坐在墓前，形影相吊，他有些不忍，但最终还是转过头去。

日头稍斜，折回村子的路上，容烁忽然又问：“陆叔，你当初为什么做引渡人？”

“我？”陆行舟想了下，“因为我师傅要我做引渡人，所以我就做了引渡人。”

“……引渡人都是如此吗？”

陆行舟摇头：“倒也不是。不如说，像我这样没有任何目标就做了引渡人的才是极少数。有的人做引渡人是图名图利，有的人是为了救济苍生……我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。”

说着说着，陆行舟的眼中有了一瞬的迷茫。

“可就算这样，陆叔你已经成为很厉害的引渡人了。”容烁敬佩地道。

陆行舟闭上眼。

十五岁那年，师傅把青渊剑交到他手上，说：“你生来魂里就缺了执念，所以我才要你做引渡人。这把剑对你也是约束，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可违誓。”

“做了引渡人，我就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吗？”他问。

“不，引渡人不是结果，而是过程。先渡人，然后才能渡己。”师傅拍拍他的肩，“你会明白的。”

一晃十年春秋，他仍未明了。

回到村里，陆行舟还是有些不放心，于是从怀里掏出了罗盘。

容烁心有所感，回头看了看，那只土狗居然一瘸一拐地跟了过来，冲着他轻轻摇尾巴。

他弯腰把土狗抱起来，转头刚想叫陆叔，却发现陆行舟盯着手中罗盘眉头紧皱。

容烁心中一惊，紧张道：“这里还有没解决的长恨？”

陆行舟仔细确认一遍，双眉渐渐展平了：“没事，看来只是单个的魂魄。”

他们依循着罗盘指示的方向，到了一户人家的房前。

相比于村里其他人家，这家似乎稍显富裕，白墙黑瓦，屋舍俨然。却不知为何东边的厢房被烧毁了，从半阖的院门望进去，只剩一堆焦黑的木梁。

站在院外等了一会，并不见有人从这家进出。

反倒是邻家披麻戴孝的一位中年汉子，见一大一小两个人站那半天不挪位置，于是朝他们走过来：“你们认识这家人？”

“只是好奇这家为何无人吊丧。你知道那被烧毁的厢房是怎么回事吗？”陆行舟问。

中年汉子挠挠头：“我也是听说的。这院子原本是空的，前些年一个姓何的读书人带着妻女搬进来，没几个月，他妻子就病死了。之后他就有点不正常，夜里喝醉了，竟然自己放了一把火把书房和里头的书全给烧了！从那之后大家都躲着他家走。也没见过他有什么亲戚来看他，怪得很。”

陆行舟点点头：“多谢。”

“你也不用在门口站着，想进去直接进去就是了，反正这屋子现在暂时也没有主人。”

目送着那汉子走远了，陆行舟转身推开院门。

看了看屋里的乱像，他若有所思道：“看来有些手脚不干净的早我们来过这了。”

他说着拉开一个抽屉，里面被偷得干干净净，一根针都不剩。

容烁跟着他走进来，陆行舟看了看他：“你的狗呢？刚刚你一直抱着的那只。”

容烁一愣，低头四处找了一圈：“怎么又跑掉了？”

“先找那个亡魂吧。”陆行舟道。

“单个魂魄没有实体，该怎么去找？”容烁问他。

“穆家的魂术，张家的符箓和阵法，民间用的牛眼泪，都可以让普通人暂时看见亡魂。”陆行舟说着从领口卸下一颗纽扣，抛给容烁，“这是方家做的叆叇，我还没用过，正巧你来试试。”

容烁用双手接了，他从没见过这东西，圆圆的一粒，外框用金属镶嵌，中间是透明的，好像水一般。

容烁依着陆行舟的指示把“叆叇”举到左眼前，环视院落。

“啊！”

“呀！”

魂魄状漂浮在空中的少女被容烁的叫声吓得也叫了一声。

她眨了眨眼：“你看得见我？”

“我们两个都看得见。”陆行舟抬头。

“太好了，”少女忍不住直掉泪珠，“我……我的东西找不到了，可是无论我怎么喊外面的那些人，他们都听不到，我也碰不到他们，我好害怕……”

“那我是怎么听到你的声音的？”容烁面露困惑。

陆行舟对他道：“你把叆叇放下试试。”

容烁照做，眼前的少女消失了。

陆行舟朝空无一人的地方喊：“姑娘，你叫他一声试试。”

“听到了吗？”陆行舟问。

“没有。”容烁摇头，又把叆叇举起来。

眼前的少女相比之前哭得更厉害了：“我刚刚明明叫你了，可你怎么又听不到我了……”

“亡魂不适用于俗世的规则，你如果看得到她，那你就同时听得到她，闻得到她。”陆行舟转头望着容烁，“这样解释你听得懂吗？”

“嗯。”容烁觉得自己完全懂了。

“亡魂？”少女听着他们的对话吃了一惊，“我是……死了吗？”

陆行舟不作犹豫地道：“是，但你仍有执念，所以才会留在这里。我来此是为了化解你的执念，你有什么想法，都可以和我说。”

少女抹了把眼泪，期期艾艾半晌终于开口：“我想找到一个木盒，那里面装着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留给我的东西。”

“好，你知道那木盒在哪吗？”

“我放在床底了，但是我刚刚去找，它不见了，我到处找，哪里也找不到。”少女说着说着，眼圈又红了。

“很可能是被人偷走了，”陆行舟回想起屋里的一片狼藉，“除了我们，你有没有看见其他人进了你家？”

少女摇摇脑袋：“没有。我之前一阵子一直都昏昏沉沉的，然后突然就发现自己在村后面的坟地上醒过来，我赶紧跑回家，想找木盒，可是没找到，然后你们就来了。”

陆行舟沉吟片刻：“有些难办，我们先出去问问附近的人。”

两人一魂正走到院门口，外面骤然响起狗吠，伴随着男人的怒骂和衣物被撕裂的声音。

“花花？”少女一听到那狗吠，便加快速度飘了出去。